談詩說“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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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中國是詩詞的王國,從《詩經》、《楚辭》以來,先人創作的詩詞歌賦浩如煙海,難以計數。各門各派、各種形式、各種體裁、各種風格如群峰聳立,又如萬花爭妍。古詩詞讀得多了,發現古人在作詩填詞時特別喜歡寫“愁”,說“愁”,這在唐詩宋詞中尤其普遍,不論是浪漫主義詩人李白,還是婉約派詞人秦觀,都與“愁”結下不解之緣。古人許多寫愁抒愁的詩詞更成爲名句,流傳千古。“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恐怕是稍有點中國古文底子的人都耳熟能詳的,而“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儘管作者不詳,但已幾乎成爲俗語,婦孺皆知。

孔子說:“詩,可以興,可以歡,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這“怨”也可以演繹爲“愁”。詩人稱騷人,但也似可稱爲“愁人”。古人寫愁說愁的詩篇汗牛充棟,俯拾皆是,那麽他們究竟愁什麽,憂什麽,愁從何來,愁又何去呢?可以說古人有千愁:不得志,愁;仕途不順,愁;要離別,愁;思鄉,愁;想念一個人,也愁;愛上一個人,更是愁腸百結,“才下眉頭,卻上心頭”,而最強烈、最痛苦的莫過於亡國之恨,論爲階下囚之愁、之苦。今天就先說說南唐後主李煜幾首寫愁抒愁的詞。

李煜(937-978年),西元961年即位,不理國事,當了幾十年太平皇帝,也過了十幾年風花雪月倚紅偎翠的享樂生活。然而好景不長,975年宋軍攻克金陵,滅南唐,俘李煜,李後主變成違命侯。從一國之君變成階下囚,過著以淚洗面的囚徒生活。李煜做皇帝不及格,不理朝政,沈於風流享樂,終致亡國,但在藝術上卻有極高的才華。他通曉音律、擅繪畫,書法也不錯,尤其擅長填詞。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對李後主的詞推崇備至,稱之爲“寫詞之聖手”。本人也極愛李後主的詞,1992年來美時有限的行曩中就裝了一本《李璟李煜詞選》。李後主的詞從亡國被俘爲線,亡國之前所作多寫男女之情,也寫得不錯,茲錄一首《菩薩蠻》共賞,詞曰:

花明月黯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爲出來難,教郎恣意憐。

這首詞把少女偷出來會情郎時的緊張、害羞和得見情郎後的喜悅,嬌羞和放浪寫的是惟妙惟肖。這首詞可作亡國之前的代表作。亡國之後李煜的詞作一改以前的柔靡豔情多抒發亡國之痛和囚徒生活之愁苦,情調極爲傷感,藝術上善用白描手法,生動而形象地抒寫真情實感,因此在題材和意境上都打破了五代花間詞的窠臼,使詞從音樂的附庸而轉變爲一種全新的、獨立的文學藝術手段。王國維《人间词话》說:“詞至李後主,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邊伶工之詞而爲士大夫之詞。”我們來看看亡國後李煜的幾首詞作。其一,《相見歡》,詞曰: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鈎,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讀這首詞,我們可以想見孤影聳立的樓頭,佇立著一個無語孤寂的亡國之君。亡國被俘作階下囚的愁,自是和一般的愁不一樣,“剪不斷,理還亂。”詞人未明說是什麽樣的愁,但我們可以感覺到詞人的孤寂、失落、痛苦,也許還有悔恨,五味雜陳,這種思念故土的離愁在亡國之君李煜的心中自然是難以言表的,也無法言表的。之二,《子夜歌》,詞曰:

人生愁恨何能免?銷魂獨我情何限!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高樓誰與上?長記秋晴望。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這是李煜亡國後思念故國之作。儘管愁恨人人都有,但詞人的愁恨卻特別漫長無限,回首前尘,本是一國之君,整日倚紅偎翠飲酒賦詩,而今卻成爲宋人的囚徒,這種天上人間的對比當是何等的刻骨銘心,但在李煜的筆下,只用“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來表達,用詞平緩,卻是說不盡的哀傷淒惻。
(12/8/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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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期專欄文章介紹了李後主兩首寫亡國之愁、之苦的詩詞,今天介紹第三首,也是最有名,為作者帶來殺身之禍的《虞美人》,詞曰: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這首《虞美人》詞是李後主抒寫亡國之愁、之苦,表達感情最強烈的一首。春天的花開,秋月的明月本是自然界最美好的事物。在亡國之前,李後主自當與佳人、與宮女在後花園飲酒作詩,欣賞良辰美景,而現在李後主變成違命侯,一國之君翻作階下囚。春風秋月,小樓東風,又會更進一步,勾起作者的愁苦,“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這首詞寫景抒情純用白描,不假雕飾,正所謂“粗服亂來,不掩國色”,但表達的情感卻極其哀惋動人,是男人的詞,但具有女性的柔媚與感傷,難怪王國維評論李後主“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是後主為人君所短處,亦即為詞人所長處。”(《人間詞話》)

亡國以後李後主的詞把愁寫盡了,寫絕了,但從未見他寫過恨、寫過愁。唐明皇李隆基安史之亂後被迫縊死了愛妃楊玉環,又被迫退位成為太上皇,但平亂返京以後,唐玄宗卻“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白居易《長恨歌》)。而李後主亡國亡家,成為階下之囚,卻一點怨一點恨都沒有。讀遍李煜的詞找不到一個怨字,一個恨字。我想原因有二,一是他本來就無意當皇帝,無治國之能,也無治國之願,所以亡國破家也沒什麼好怨好恨的。二乃他已是宋人的階下囚,處處受監視,受控制,不敢怨,不敢恨,最多只是寫寫心中的愁、心中的苦。但就是這樣也不見容于宋朝皇帝。宋太祖看到這首《虞美人》後大怒,賜下牽機藥毒死了李煜。這種毒藥使人渾身抽搐,手足蜷縮在一起,要發作幾十次才會死去。

有人評論李後主“作個才人真絕代,可憐薄命作君王。”但如果不做君王,也就不能成為亡國之君。沒有亡國之痛,不經歷亡國前後天上人間的區別,李煜又怎能寫出這嘔心泣血的千古絕唱?如果只是一介平民,或者一生一世只做皇帝,李後主的詞只能停留在“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這些風花雪月男歡女愛的柔媚豔詞裏。

亡國之愁當然很強烈,但像李後主那樣有這種經歷的詞人少之又少,所以古人寫亡國之愁的很有限,而寫離別思鄉、羈旅之愁的卻是數不勝數。今天介紹二首,其一是張繼的《楓橋夜泊》。詩曰: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這是唐詩中描寫旅客思鄉的傑作。一個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的夜晚,霜霧重重,漫漫長夜,行客枯坐舟中,伴著點點漁火,遠處傳來一聲悠長的鐘聲,更加重了詩人羈旅窮途的愁思。張繼因這首詩而留名,而寒山寺也因這首詩而聲名遠揚,成為去蘇州旅遊必去的一個景點。今年夏天本人回國旅遊時也去遊了寒山寺,果然香火鼎盛,遊人如熾。本人還花了5塊錢,上到鐘樓,親身體驗了一番寒山寺敲鐘的味道。導遊說,這首《楓橋夜泊》若以粵語讀出則更有韻味,更有愁意,遊客中有會講廣東話的女士以廣東話讀之,果然其韻味更勝國語,所以有人認為這首《楓橋夜泊》是詩人寫給廣東籍友人的。

范仲淹的《岳陽樓記》很多人都讀過,其“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名句大家都知道。范仲淹不僅善作文,填詞也是高手,我們來看他寫的《蘇幕遮》,詞曰:

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這是一首借景抒情的佳作,上半闕作者先以碧雲、黃葉、寒波、翠煙、綠草、紅日勾勒出一幅清曠悠遠的秋景圖;下半闕轉入抒情,寫旅人的愁思借酒澆愁,卻又難以解愁,反而化作了相思的眼淚。該詞最後2句構思奇妙,感人至深,是寫鄉愁旅思的佳作。
(12/15/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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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兩篇文章介紹過幾首李後主寫亡國之愁的詞作,李後主也寫過描寫一般離愁別恨的佳作,如下面這首《清平樂》:

別來春半,觸目柔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

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這是一首懷念遠行之人的詞作,時間是春天,陽光明媚,落紅無數,但作者因愁恨太深,越是春光無限,越是動人離愁。最後二句作者把春草比作春愁,用草之無限多來比喻離愁無限長,無窮無盡,無處不有,真是別具一格,與李後主另一寫愁名句:“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各擅其場,都是大家手筆。

宋代大詞人秦觀的詞很多人都讀過,其詞作多寫男女之情,屬婉約派的大家,一首《鵲橋仙》,兩句“兩情若是長久時,  又豈在朝朝暮暮。”爲戀愛中人所熟知。秦觀的詞空靈明性,很堪玩味,如下面這首《浣溪沙》:

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閑挂小銀鈎。

這首小詞既有人(作者),更無人(意境),頗有點如夢如幻的味道。作者獨登小樓,除了飛花與細雨,似乎什麽都沒有,而飛花似夢一樣輕,絲雨像愁一樣細。把夢比作飛花,愁比作細雨,空靈縹緲,妙不可言。最後一句“寶簾閑挂小銀鈎”把作者拉回現實之境,尤其一個“閑”字,意味無窮,玩味不盡。

男女之情是文學藝術永恒的源泉,詩詞更是如此,寫男女之愁恨的詞作俯拾皆是,不勝枚舉。有些寫得含蓄、委婉,有的則直接大膽,有的淡如煙,有的則烈如火。我們先看委婉的,如晏殊的《蝶戀花》,詞曰:

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別離苦,斜光到曉穿朱戶。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晏殊、晏幾道父子,江西臨川人,是宋代著名的父子詞人,語言清婉華麗,像這首婦人思夫愁恨難解的詞作就頗能代表晏殊的風格,很見文人士大夫詞作的匠心。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古今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須經過三種境界”,這三種境界或階段,分別用了三位詞人的詞作來形容,其中兩首是寫愁的。第一境用的就是這首晏殊思婦詞中的三句: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而第二境“衣帶漸寬終不悔,爲伊消得人憔悴。”則出自宋代另一位大詞人柳永的《蝶戀花》:

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裏。無言誰會憑欄意。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爲伊消得人憔悴。

柳永,原名柳三變,北宋最大的詞家之一,史載“凡有水井處,皆能歌柳詞。”又載“教坊樂工,每得新腔,必求柳永爲詞,始行於世。”用現代話講就是寫詞之超級大腕,由此可見柳永名氣之大、柳詞流傳之廣。但柳永一生都不曾爲官,混跡青樓楚館,與歌妓舞女相好,其作品多寫男女之情,離愁別恨,其代表作爲《雨霖鈴》。以前本人曾專文介紹過。這首《蝶戀花》寫春愁,寫想思之苦,想念一個女子,把人都想瘦了,可是瘦了並不後悔,可見柳永也是一個情種。王國維把“衣帶漸寬終不悔,爲伊消得人憔悴。”這種相思之苦引申爲成大事業、大學問者所必須經過的一個階段,倒也很別致、很貼切。
(1/5/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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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國維所稱的古今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須經過三種境界,這第三種境界就是“眾裡尋她千百度,驀然迴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原本出自辛棄疾的《青玉案‧元夕》,原詞全文如下: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娥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裡尋她千百度,驀然迴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辛棄疾,字幼安,號稼軒,是南宋大詞人,主張抗金,被譽爲愛國詞人,詞作中多有鬱鬱不得志的憤抑之情。上面所引的《青玉案》一詞與愁無關,但唐宋男性詩人中寫愁說愁最多的恐怕要數辛棄疾了,像下面這首詞很多人都讀過,《醜奴兒‧書博》: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爲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這首詞前後用了三個“愁”字,在古體詩詞中是很少見的,從“少年不識愁滋味”,到“而今識盡愁滋味”。少年時的“愁”,與老年時曆盡歲月滄桑的“愁”,其含義、其感受自然大不相同,這是辛棄疾退官閒居曆盡世事磨難後的感慨之作。與年輕時的作品相比,少了激昂,多了世故;不見了抗爭,更多的是一個老人的無奈。辛棄疾還有一篇名作《摸魚兒》,不論是借景抒情,還是以古喻今,都是傳誦千古,不可不讀。詞曰: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簷蛛網,盡日惹飛絮。

長門事,准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
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閑愁最苦,休去倚危闌,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該詞分上、下兩闕,上半闕是借景抒情,說春天來了又去了,步履匆匆。春天是留不住的,想和她說話,它又不語,真是很無奈,暗喻自己壯志未酬。下半闕則借在喻今,以漢武帝陳皇后的故事比喻自己在朝中受排擠。又借趙飛燕、楊玉環的悲慘結局警告朝廷奸倭,弄權爭寵都不會有好下場。最後三句“閑愁最苦,休去倚危闌,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暗指北上光復無望,偏安一隅的南宋朝廷國事將危。這首《摸魚兒》通篇採用比喻象徵和以古喻今的藝術手法,無論是寫景,用典和比喻,都文詞優美,含意深刻,是同類詩詞中的翘楚.

辛棄疾還有一篇《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寫政治上的愁與恨,也值得一讀。詞曰:

鬱孤臺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
青山遮不住,畢竟江流去。江晚正愁餘,山深聞鷓鴣。
這首詞借景抒情,充滿了亡國之恨和報國無門之愁。
辛棄疾詩詞中的“愁”,主要是不得志之愁,抗金主張不被採納,壯志難酬,激憤難抑,而另一南宋大詞人,也是中國歷史上少見的女詞人李清照的詞作則多寫離別之愁,相思之苦。

李清照,號易安居士,生於北宋末南宋初,其詞作以宋室南渡爲界。南渡之前,李清照生活優裕,父親是朝中大官,丈夫是宰相之子,名金石學子,夫唱婦隨,幫助其丈夫趙明誠搜集、整理金石書畫,著有《金石錄》。其早期詞作多寫風花雪月,兩情相悅,藝術上沒有過人之處。北宋末年,金兵不斷入侵,宋室南遷。李清照與丈夫在避亂江南途中,先是失散,後來丈夫又不幸病死。國破家亡,李清照都趕上了,詞風也爲之大變。由風花雪月轉爲多愁善感,離愁別恨造就了一代女詞人李清照。這一點上,李清照與李後主頗爲相似。國破家亡不僅徹底改變了他們養尊處優(李後主還是一國之君)的個人生活,也完完全全改變了他們的詞風和境界,並造就了兩座後世難以逾越的豐碑。寫亡國之恨沒有人能超過李後主,而書男女情愁恐怕也無人能出李清照其右。
(1/12/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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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期專欄文章說到南宋女詞人李清照。李清照生於鍾鳴鼎食之家,宋室南渡之前過著錦衣玉食優哉遊哉的貴族生活。北宋末年,李清照經歷了逃亡與夫喪的人生劫難,晚年生活孤苦伶仃。這種人生際遇自然對李清照的詞作産生了重大影響。南渡之前,李清照的詞多寫風花雪月,優雅別致,如下面這首《醉花陰》: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消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
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這是一首悲秋的名篇,據說其丈夫趙明誠看完很是欣賞又不服氣,連寫了十五首詞想壓過她,並將所寫十五首詞與本詞一起送給友人陸德夫看,哪知陸看過後評說:“只有‘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三句最佳。”《才婦錄》雲:“易安居士,能詩、能畫、又能詞,而尤長於文藻……何物老嫗,生此寧馨?”(什麽樣的老太太,生出這麽多才的女兒?)

宋市南渡之後,李清照的詞作充滿離別之苦,相思之愁,像這首《一剪梅》: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這是一首離別相思之作,是爲和丈夫趙明誠離別而寫。上半闕寫景,下半闕抒情,說相思之情太深、太苦,無法消除,也無法掩飾,“才下眉頭”,“  卻上心頭”,自然而有力,通俗中見優雅,足見作者的功力。

李清照晚年,丈夫病亡,自己避居江南,多病多愁,詞作也變淒苦,如下面這首《武陵春‧春晚》: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上半闕寫春去人愁:  人已老,春將盡,“物是人非事事休”,沒有一點不是愁,連梳頭的心緒都沒有。下半闕略有轉折,聽說雙溪(今浙江金華城南)的春色還不錯,也想去划船泛舟,以暫消心頭之愁,但又擔心雙溪的舟太小了,載不了那麽多愁。以舟載愁的想象,十分別致。古人以爲可與蘇東坡的“欲寄相思千點淚,流不到,楚江東”(《江城子》)相媲美。

最後,我們再來看看李清照另一寫愁的名篇《聲聲慢》,詞曰: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這首詞是李清照晚年流落江南爲抒發家國身世之愁而作:國破了,家亡了,丈夫病死,人也老了,流落江南,孤苦無依。開篇三句十四個疊字表達出三種境界。“尋尋覓覓”,寫人的動作、神態;“冷冷清清”寫環境的悲涼;“淒淒慘慘戚戚”寫內心世界的巨大愁苦。一個“愁”字貫穿詞作全篇。上半闕說“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想借酒澆愁,又敵不過“晚來風急”。下半闕寫作者守著窗子,既不是看窗外的景色,更不是盼著親人的歸來,她是無人可盼,無人可等,只盼著到天黑。到了天黑,又下起了雨,點點滴滴打在梧桐樹上,“怎一個‘愁’字了得!”全詞語言樸實,感受細膩,滿紙嗚咽,動人心弦,具有強烈的感染力,是李清照的代表作,也是寫愁苦淒涼的登峰造極之作。
(1/26/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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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2個月寫過5篇“談詩說愁”的文章,介紹了一些寫愁說愁的詩人和他們的代表性作品。古代的文人墨客大都多愁善感,有亡國之愁、有思鄉之愁,更有那如絲如雨剪不斷理還亂的兒女情愁。不僅婉約派愁腸百結,如秦觀,李清照等,就是浪漫主義詩人也照樣“白髮三千丈,緣愁似個長”,其代表就是唐代大詩人李白。

李白,字太白,別號青蓮居士,祖籍四川江油,一說他生於西域碎葉城(今哈薩克共和國托尼馬克城)。李白自幼聰慧,好讀書擊劍學道。壯年時遍遊名山大川,結交風流雅士。儘管仕途上並不得意,但其一生大部分時間都是活得很瀟灑脫俗,“敏捷詩千首,飄零灑一杯”可說是李白的生活寫照。“詩聖”杜甫贊他“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李白的詩靈秀而飄逸,有一種超凡脫俗的韻味,好似以出世的筆寫入世的情,讀來有一種飄飄欲仙的飛升之感。李白也抒愁寫愁,但他的愁不似李後主那樣令人心碎,更不像李清照那樣淒苦連連,李白的愁是一種脫世的愁,讀來不覺得是愁,又是一種感情的宣泄。先看這篇《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覽明月。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這首詩以寫愁緒抒發憤懣開頭,格調慷慨悲涼,雖有無限哀傷苦悶,但並非無可解脫,解脫之解就在最後二句: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也就是說人生不必太癡迷,不必太執著,大不了浪跡江湖,無羈無束。人世有愁苦,這是佛家的思想,而退隱,隱於江湖又是道家的主張。中間那兩句“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覽明月。”則明顯的就是道家的理想追求。李白號稱“詩仙”,得道成仙也可說是李白的夢想:“五嶽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遊”。

李白還有一首很有名的《將進酒》,大家想必讀過,這首詩儘管開頭也寫愁寫悲“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但李白的愁與李後主,李清照的愁不一樣,不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李後主,李清照的愁是身陷其中出不來的,沒有解救之道,而李百的愁只是生活的一小部分,而且是有解脫之道的,解脫之道可以是“明朝散發弄扁舟”,也可以是酒,“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縱酒狂歡爲佛家所禁,也爲儒家所不容,但道家卻與酒有不解之緣。李白不僅倡酒,而且宣稱“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要想成名只有喝酒,李白自己也博得了“鬥酒詩百篇”的美名。

除了具有仙道之味的詩歌外,李白也寫過一些實實在在的抒愁之作,如這首《憶秦娥》:
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霸陵傷別。
樂遊原上清秋節,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這是一首思婦之作,一個少婦在思念她的遠行未歸的丈夫,在清秋季節,登上樂遊後,放眼遠望,只見蕭殺淒涼的西風中,一輪落日照射著漢家古老的陵墓。這首詞通篇沒有一個“愁”字,但卻烘托出一種無限的淒涼和惆悵。一看就是大家手筆,氣勢磅礴,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讚歎道“太白純以氣象勝。“西風殘照,漢家陵闕”,寥寥八字,遂關千古登臨之口。”

李白還有一首《菩薩蠻》:

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
瞑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
玉梯空佇立,宿鳥歸飛急。
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

相對于上首《憶秦娥》而言,這首寫愁詩更細膩,富有感染力。也有人認爲這首詞不是李白的手筆。
(3/24/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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