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毛泽东(11-18)

[tabby title=”(11)”]

毛泽东的诗词很多都是与当时的党内斗争有关系。这些诗词为我们了解当时的国内形势,分析毛的思想和行为提供了重要的线索。今天就介绍其中的一首《七律·登庐山》,该诗作于1957年7月1日。

一山飞峙大江边,跃上葱茏四百旋。
冷眼向洋看世界,热风吹雨洒江天。
云横九派浮黄鹤,浪下三吴起白烟。
陶令不知何处去,桃花潭里可耕田。

庐山是中国著名的避暑胜地,也见证了现代史上许多重大事件。毛泽东对庐山情有独钟,夏天常上庐山避暑,连带着中共许多重要会议也搬到庐山上举行。其中最重要的是1959年的中共8届8中全会和1970年的9届2中全会,前者掀出了“彭德怀反党集团”,后者则是毛泽东、林彪矛盾首次公开大爆发,并直接引发了“九·一三事件”。

然而在庐山会议之前,甚至庐山会议之初,毛并没有要号令全党批判彭德怀的意思,当时召开政治局扩大会议的初衷是总结大跃进以来的经验教训。毛上山之初也是轻松自如,豪情满怀的。

全诗洋溢着毛诗惯有的自信和洒脱。“一山飞峙大江边,跃上葱茏四百旋。”既写出了庐山“飞来”的灵性,又写了诗人高涨的热情。对于当时国内外对中共搞大跃进和人民公社的批评,毛是“冷眼向洋看世界”,嗤之以鼻。“云横九派浮黄鹤,浪下三吴起白烟。”则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平静祥和,如诗如画的景象。

站在庐山之巅,眺望着滔滔的江水和连绵的群山,熟读历史的毛又想到了1500多年前隐居庐山脚下的陶渊明。陶渊明曾任彭泽县(今江西湖口)县令,后辞官归隐,过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隐士生活。陶渊明最有名的文章就是“桃花园记”。在桃花园记中,“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往来种作,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村民“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这种没有纷争,人人劳动,自由发展的社会是陶渊明的理想国。但在毛看来,这在过去是不可能实现的。只有在中共和毛的领导下,走人民公社的道路,中国人民才能迈步进入真正‑  340;理想社会――共产主义。1958年的中共北戴河会议就以决议形式指出,人民公社是“加速社会主义建设和过渡到共产主义的一种最好组织形式”,“共产主义在我国的实现,已经不是什么遥远将来的事情了。”当时中共和毛都认为只要10――15年,中国就可以进入人类理想社会――共产主义。这首《七律·登庐山》和比这早几天作的另一首《七律·至韶山》中,毛都以诗人的浪漫笔调描绘了一幅共产主义即将实现的美好景象: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见《诗词毛泽东》之七)

然而现实是无情的,墨写的诗词掩盖不了血写的历史。就在1959年大跃进运动开展还不到一年,其灾难性的后果就已经呈现出来,全国许多地方出现饥荒和饿死人的现象。但毛坚持认为“成绩是主要的,缺点是次要的。前途是光明的”,并把在庐山会议上按正常的党内生活程序在会上发言向毛上书的彭德怀等人打成“反党集团”。

庐山会议在中共党史上是个转折点。直言批评的彭德怀被打成反党分子和野心家、阴谋家,受尽折磨和屈辱,死的惨不堪言。自此以后再也没人敢公开批评毛泽东,毛的个人权威达到了空前(甚至绝后)的程度。然而毛个人的胜利带给中国老百姓的却是灾难。大跃进的直接后果就是全国饿死几千万人。

在毛诗中,桃花源是不可实现的理想国,但毛全力推动的共产主义事实证明却是更大的乌托邦。陶渊明写乌托邦只是文人隐士对理想社会的向往,而毛的共产主义却是以牺牲几千万人为代价的,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6/1/2001)
[tabby title=”(12)”]

毛泽东的诗词大部分都是以豪放、乐观和自信为基调,但也有一、两首反映了诗人迷茫和困惑的心情,如下面的这首《菩萨蛮·黄鹤楼》。词曰:

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牵南北。
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
黄鹤知何去?剩有游人处。
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

黄鹤楼是中国四大名楼之一,坐落于武汉西蛇山黄鹤矶上。相传三国时费文禕在此乘黄鹤登仙而去,故称此楼为黄鹤楼。历代文人墨客登临此楼,莫不赋诗抒怀,其中最有名的是唐代诗人崔颢的七言诗《黄鹤楼》,诗曰: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反,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扬树,芳草凄漆鹦鹉洲。
日暮相间何处是?烟波江人使人愁。

毛泽东的这首词作于1927年,当时正是国共合作破裂之时。蒋介石在上海发动“四。一二事变”,清剿屠杀共产党人。为反对国民党右派的进攻,毛泽东在同年4月27日至5月9日于武汉召开的中共五大上,提出了加快土地革命,建立苏维埃政权,组织工农红军,“以武装的革命对抗武装的反革命”的主张。但当时以陈独秀为总书记的中共拒绝了毛的提议,并将毛排斥于大会领导之外,剥夺了毛的表决权。正是在这种背景下,毛登临黄鹤楼,可以想见诗人的心情是低沉而压抑的。

历代文人雅士登楼所见、所歌咏的是芳草、孤帆、汉扬树、鹦鹉洲,但毛体察到的只是“九派”之“茫茫”,看到的是“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用词都是很负面的。黄鹤楼本身古人羽化登仙之地,毛却反问“黄鹤知何去?”反映了毛对中国革命前途的疑惑。最后两句“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则反映了毛由于政治上的失意而产生极度的愤闷和不平。权力是政治人物的春药,失去权力对政治人物是最大的打击,一生以夺取政权和巩固权力为目标的毛也不能免俗。在政治斗争失利时,毛难免也有消极和迷茫的时候。

我们再来看另一首词《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该词作于1965年。词中所洋溢的自信和豪迈与《菩萨蛮·黄鹤楼》恰成鲜明的对照。词曰:

久有凌云志,重上井冈山。
千里来寻故地,旧貌变新颜。
到处莺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高路入云端。
过了黄洋界,险处不须看。
风雷动,旌旗奋,是人寰。
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
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谈笑凯歌还。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井冈山是毛泽东创建的中国第一个农村革命根据地。1927年10月毛率领秋收起义的工农革命军来到井冈山,开始走上以农村包围城市,最后夺取政权的道路。22年后毛领导的中共夺取了政权,毛也成为中国的最高领导人,又16年后毛重游井冈山。阔别38年旧地重游,毛的心情是愉悦和兴奋的。38年前毛上井冈山只是创业的开始,前途未卜,而38年后重上井冈山时毛已是“中国人民的领袖”了。

同其他几篇著名诗词,如《沁园春·雪》、《沁园春·长沙》比较起来,这首《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诗味太淡而口味太重。但全诗充满了轻松和豪迈的气概。毛相信在他的领导下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旧貌变新颜”而“到处莺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后来成为毛时代和华国锋时代粉饰太平,讴歌大好形势的经典用语。1979年本人上北大时,在全校迎新大会上,北大党委书记致欢迎辞时开口用的就是这两句。

毛对自己是充满信心的。38年前初上井冈山时,毛的起义部队被称为“流寇”、“土匪”,不过22年光景,中共就夺取了政权。坚信可上天揽月下洋捉鳖的毛认为“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6/8/2001)

 

[tabby title=”(13)”]

在毛泽东几十首公开发表的诗词中,有二首是和柳亚子的唱和之作。先来看第一首《七律•和柳亚子先生》。词曰:

饮茶粤海未能忘,索句渝州叶正黄。
三十一年还旧国,落花时节读华章。
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
莫道昆明湖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

该诗作于1949年4月29日,是对柳亚子原诗《七律•感事呈毛主席》的唱和。柳诗如下:

开天辟地君真健,说项依刘我大难。
夺席谈经非五鹿,无车弹铗怨冯驩。
头颅早悔本升贱,肝胆宁望一寸丹。
安得征南弛捷报,分湖便是予陵摊。

中共总结的致胜三大法宝是武装斗争、统一战线和党的建设。这统一战线按中共的解释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争取一切可以争取的势力,以打击主要的敌人”。在夺取政权之前和建立政权之初,中共对影响的党外民主人士都是采取谦恭有礼,拉拢以为己用的立场。柳亚子是清末秀才,早年加入同盟会,后入国民党。多次参与反蒋活动,因此成为中共重要的统战对象。1949年初中共发起召开全国政治协商会议,毛发电邀柳亚子赴京与会。柳赴京后因与其他民主人士有矛盾冲突。更由于受到中央的某种冷遇,而颇有牢骚,乃于3月28日夜作诗,向毛泽东抱怨。
柳之原诗,除了头一句称颂毛为开天辟地的大英雄外,通篇都是抱怨和怀才不遇,不如归去的感叹。柳特别引战国冯驩因家贫寄食于孟尝君门下。因待遇低微曾“弹其铗,歌曰‘长铗归来乎,食无鱼!’”,食有鱼后又“弹其铗,歌曰‘长铗 归来乎,出无车!’”最后柳自比东汉的高士严光,表示要回家乡隐居。

中国历代知识分子(士大夫)追求的都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若怀才不遇则躬耕隐居,等待机会。若被赏识,则出来做官,出将入相。诸葛亮是最典型的例子。可以说终其一生。中国的士大夫阶级都在寻找“明主”。一旦找到“明主”,就死心塌地地为明主效劳。他们从来就没有想要,也没有成为独立的社会力量。找到了“明主”,他们就丧失了自己,成为统治阶级的工具:若未找到明主而选择完全的退隐,如西晋的陶渊明或柳诗中所引的东汉的严光,他们也就埋葬了自己,终老于林泉之间,而没有发出自己的声音,中国从来就没有形成像近代西方或十八、十九世纪 0420;罗斯那样的独立的知识分子阶级。

中国的统治阶级对于知识分子(士大夫)向来就是采取笼络与剿杀两手。笼络是为了利用,而剿杀是用来消灭那些异议人士。熟读历史的毛泽东是深得其中三味的。1945年毛赴重庆谈判期间,称柳为“人中麟凤”,吹捧柳诗“慨当以慷,卑视陈亮、陆游,读之使人感发奋起”,使柳飘飘然,以为得遇“明主”,从而更加坚定了反蒋亲共的立场。49年初中共夺取政权已胜券在握,各方人士纷纷转向中共,柳的价值也相应降低,中共对柳的态度也相应变冷,这是必然的。然而柳甚感委屈,乃作诗向毛抱怨。毛乃和了这首《七律》,对柳加以劝慰,要他安心留在北京。同时毛指示对柳作了一些照顾性的安排,柳感激涕零,马上又回毛诗,曰:“东道恩泽敢淡忘?”“昆明湖水清如许,未必严光忆富江”。从此再也不提回乡隐居之事了。后来柳一直扮演毛和中共政权吹捧者的角色。

毛诗原作于1949年,第一次公开发表是1957年1月。大家知道大鸣大放开始于57年。“反右”也是在57年。“牢骚太盛防肠断”,毛选择在57年岁初发表这样的诗是否有某种警告作用?57年出声放言大发牢骚的后果是几十万知识分子被打成“右派”,包括现今总理朱鎔基,其中不少人真的“断肠”命丧。
(7/20/2001)

[tabby title=”(14)”]

毛生前公開發表的毛澤東與柳亞子的唱和詩有兩首,一首是49年4月29日寫的《七律‧和柳亞子先生》(已在7月20日新州週報“詩詞毛澤東”(十三)中介紹過),另一首是《浣溪沙》詞曰:

長夜難明赤縣天,百年魔怪舞翩躚,人民五億不團圓。一唱雄雞天下白,萬方樂奏有于闐,詩人興會更無前。

該詞作於1950年10月初,是對柳詞的唱和。當時各少數民族代表團在中南海表演歌舞。毛澤東令柳亞子填詞助興。於是柳作了如下的“浣溪沙”:

火樹銀花不夜天,弟兄姊妹舞翩躚,歌聲唱徹月兒圓。不是一人能領導,那容百族共駢闐?良宵盛會喜空前!

毛的詩作充滿了得天下者的喜悅和躊躇滿志。而柳詞除了歌功頌德,竭盡吹捧之能事外,藝術上毫無可取之處。對照49年的柳詩《七律‧感事呈毛主席》,該首“浣溪沙”實有天壤之別。前者是失意文人的爭寵之聲,後者則是御用文人的“歌德”之作。一旦中共對柳亞子的地位和待遇作出某種安排之後,所謂的“民主人士”一夜之間就成了御用文人,扮演著毛和中共政權吹捧者的角色。據毛的衛士李銀橋回憶,1950年5月毛約了一批民主人士遊頤和園,柳亞子搶在最前面,帶頭振臂高呼“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歲!”連毛澤東本人都有點羞澀難當。

柳的行為凸現了中國知識分子可鄙可憐的一面。他們或是對當權者歌功頌德,粉飾太平,或是在統治者的號召下圍剿自己的同類,口誅筆伐群起攻之,甚至落井下石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很多人慣於察言觀色見風使舵,誰當權就投靠誰,其代表者就是中共頭號御用文人郭沫若。文革中郭稱頌江青為:“偉大的旗手,中國文藝事業的卓越領導人。”打倒四人幫後,郭馬上又賦詩:“大快人心事,粉碎四人幫。”其肉麻與無恥在現代文人中無出其右者。

當然郭沫若只是一個典型,其他人包括當年積極反蔣的所謂“民主人士”也好不到哪裡去。在50年代的反胡風運動時,幾乎所有的知識分子,包括文革中受盡折磨投湖自盡的老舍,因“新人口論”而受到毛批判的北大校長馬寅初,80年代曾反省自己的文學家巴金,歷史學家翦伯贊等等,沒有一個不是對胡風上綱無線橫加批判的。至於30年代就被魯迅罵為“四條漢子”之一的周揚更是圍剿胡風的急先鋒,歷次反知識分子運動的大打手。

常常在想中國的知識分子為何對統治者如此的諂媚,對自己的同類又如此的殘忍。這恐怕不應該歸咎於某一個人,郭沫若當然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但我們要探討的是作為一個群體的中國知識分子為什麼總是依附於統治階級,甘心作御用文人,而未能發展成為一個獨立的階級,對社會,對當權者發揮批判和監督作用。我們必須從中國幾千年的專制文化和專制制度中去尋找答案,因為知識分子媚主依附權貴已有幾千年,只是到了共產黨統治時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殘害文人,扼殺知識分子獨立人格和精神的始作俑者是秦始皇。秦的大一統終結了春秋戰國思想自由、言論自由的黃金時代。秦統一後做的一件事就是焚書坑儒。焚書燒的不僅僅是幾萬冊圖書,而是對自由思想、言论自由的斷然扼殺。坑儒則是借坑杀几百个儒生而對當世和後來知識分子的殺一儆百。秦以後中國的士大夫實際上只有一條路可走,投靠統治者,媚主求榮。少數異議者無例外地被圍剿,被壓制,不僅精神上被禁錮,肉體上也難逃被消滅的命運。幾千年下來中國的知識分子就成了統治階級的附庸工具和玩偶。
(12/7/2001)
[tabby title=”(15)”]

毛澤東是革命家和政治家,又是浪漫主義詩人。除了戰爭、政治、革命運動這些主題外,毛也寫過幾首纏綿悱惻的情詩,今天就介紹作於1923年的《賀新郎‧贈楊開慧》,詞曰:

揮手從茲去。更那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訴。眼角眉梢都似恨,熱淚欲零還住。知誤會前翻書語。過眼滔滔雲共霧,算人間知己吾與汝。人有病,天知否?

今朝霜重東門路,照橫塘半天殘月,凄清如許。汽笛一聲腸已斷,從此天涯孤旅。憑割斷愁思恨縷。要似崑崙崩絕壁,又恰像颱風掃環宇。重比翼,和雲翥。

這是寫給毛的第一任夫人楊開慧女士(1901~1930年)的。楊開慧是教授之女,1920年與毛結縭時,毛還是一個剛開始革命活動的激進青年,既無顯赫的身世,也未受過高深的教育。毛楊結合主要是志同道合,楊本人也是激進學生,隨毛從事革命活動,1930年在長沙被湖南軍閥何鍵殺害。楊開慧給毛澤東生過三個兒子:毛岸英、毛岸青、毛岸龍。其中毛岸英死於朝鮮戰場,毛岸青有精神分裂症,毛岸龍在內亂中失散了,再也未找到過。毛的前後幾任夫人楊開慧、賀子珍、江青,毛對楊的感情最深。那是毛的初戀,楊的賢慧與才情令毛終生難忘。楊去世27年後,毛還寫了著名的《蝶戀花‧答李淑一》懷念楊開慧。1962年楊開慧的母親也是毛澤東的岳母去世,毛給她的家人寫了一封信,信中說:“葬儀,可以與楊開慧同志,我的親愛的夫人同穴。我們兩家同是一家,是一家,不分彼此。”  (《毛澤東書信選》,第590頁)由此可見,在毛的心目中,楊開慧是他永遠的夫人,而對賀子珍和江青,毛從未用過這樣的稱呼。

毛的這首《賀新郎》寫的確實是纏綿細膩,真情感人,也可見毛對楊的一片深情。詞中描繪了三幅動人的情景。第一幅是送別途中:頭頂半天殘月,腳踏滿地繁霜,穿過悽涼的橫塘,兩人並肩走在東門路上。第二幅是臨別之際,楊開慧熱淚盈眶,多少離愁別恨,一齊湧入眼角眉梢,尤其一句“人有病,天知否?”把兩人相依相伴不忍離別的感情推向了高峰。第三幅是揮手告別,汽笛一聲,“從此天涯孤旅”。最後二句寫詞人對未來重逢的盼望。比翼齊飛是描寫男女相伴的經典。《爾雅‧釋地》說“南方有比翼鳥焉,不比不飛。”白居易《長恨歌》寫李隆基對楊玉環的思念時也說“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古人寫男女離別的詩詞不計其數,其中最著名的恐怕要算宋代詞人柳永的《雨霖鈴》,詞曰: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毛澤東的這首《賀新郎》自然不如柳永的《雨霖鈴》,但也足證毛的詩情才氣非一般人可比,也難怪毛會在《沁園春‧雪》中會發出睥睨群雄的感慨:

“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4/12/2002)
[tabby title=”(16)”]

上期專欄介紹了毛寫給楊開慧的一首情詩《賀新郎》。在此之前毛還寫過一首《虞美人》﹐也是獻給楊開慧的﹐詞曰﹕

堆來枕上愁何狀,江海翻波浪。夜長天色怎難明,無奈披衣起坐薄寒中。
曉來百念皆灰燼,倦極身無憑。一鉤殘月向西流,對此不拋眼淚也無由。

這是毛澤東與楊開慧熱戀時贈予楊的﹐作於1920年﹐也是毛的第一首愛情詩。楊開慧是毛在湖南第一師範讀書時的老師楊昌濟先生的愛女。毛對楊老先生一直很敬愛﹐楊也很賞識毛的才華﹐願意把自己的女兒嫁給當時無權無勢又未受過高深教育的毛澤東。一般認為毛與楊開慧相識相戀是在1920年前後﹐這首《虞美人》是毛獻給初戀情人的第一首情詩。這首詞以凝重的筆觸勾畫出一幅淒清而蒼涼的情景。它把對往事的回憶和對愛戀女友的苦思揉合在一起﹐讀來淒惻而迷離。通過這首《虞美人》和上期介紹過的《賀新郎》﹐我們知道毛與楊的愛情﹐並非一帆風順。年青時的毛澤東也嘗盡了愛情的酸甜苦辣。毛不僅有思念情侶﹐夜不能寐的難熬時候﹐如“夜長天色怎難明,無奈披衣起坐薄寒中。”﹐也有產生誤會和嫌隙﹐痛苦莫名甚至萬念俱灰的時刻。如《賀新郎》中的“知誤會前翻書語”和《虞美人》中的“江海翻波浪……曉來百念皆灰燼”。

這首詞和《賀新郎》一樣寫得纏綿誹惻﹐深情無限﹐把戀愛中男女愛恨離愁的情形和心境寫得栩栩如生又刻骨銘心﹐極具藝術感染力。毛澤東的詩詞大都瀟灑豪放﹐只有早期的這二首情詩纏綿中見淒清﹐凝重中有蒼涼﹐與毛的其他詩作風格迥異﹐大相徑庭。這也說明大英雄大豪傑一旦為情所困﹐其感受也跟普通人一樣﹐情人的一舉一動一嗔笑一怒罵都難以忘懷。1957年毛寫的《蝶戀花‧答李淑一》也是關於楊開慧的﹐但這首詞就寫得瀟灑而浪漫(參見《詩詞毛澤東》之二)﹐因為幾十年後事過境遷﹐毛已走出了情牢﹐對楊開慧儘管仍有深情﹐但更多的是懷念和憶舊。毛對楊開慧之後的兩任妻子賀子珍和江青就沒有對楊開慧那樣的兒女深情﹐更多的可能只是夫妻關係和男女關係。49年成為偉大領袖後﹐毛對其他有親密關係的女性則豪無感情可言﹐而完全是一種玩弄和尋樂。情是詩之魂﹐毛對楊開慧之外的其他女性沒有深情﹐所以也就寫不出情詩。

由《賀新郎》和《虞美人》二首詞﹐毛對楊開慧的深情躍然紙上﹐這兩首詞也足證毛的才氣。這恐怕也是打動楊開慧﹐贏得美人芳心的重要原因。楊開慧也是多情才女。在毛率部隊上井崗山之後﹐她曾寫過一首詩《偶感》﹐表達思念夫君之情。她寫道﹕

天陰起逆風﹐濃寒入飢骨。念茲遠行人﹐平波突起伏。足疾是否痊﹐寒衣是否備﹖

後記﹕

《虞美人》和《賀新郎》一樣都是詞牌名。歷史上以《虞美人》作詞最有名的是南唐後主李煜。現抄錄如下,以饗讀者﹕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4/19/2002

[tabby title=”(17)”]

與毛澤東有過詩詞唱和的,除了柳亞子外就是郭沫若了。已公開發表的毛與郭的唱和詩有2首:一是1961年的《七律‧和郭沫若同志》,一是1963年1月的《滿江紅‧和郭沫若同志》。今天就介紹第一首《七律》。詩曰:

一從大地起風雷,便有精生白骨堆。
僧是愚氓猶可訓,妖為鬼域必成災。
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
今日歡呼孫大聖,只緣妖霧又重來。

這是對郭詩《七律‧看孫悟空打白骨精》的答和之作。郭詩如下:

人妖顛倒是非淆,對敵慈悲對友刁。
咒念金箍聞萬遍,精逃白骨累三遭。
千刀當剮唐僧肉,一拔何虧大聖毛。
教育及時堪讚賞,豬猶智慧勝愚曹。

郭沫若是當代中國著名的文化人士。郭的生涯基本上可以1949年劃線。49年以前郭在中國古代史研究和甲骨文、金文考證方面都有重大的貢獻。郭也是熱情奔放的詩人和劇作家,創作過流傳一時的詩歌和劇本。中共建政以後,郭逐漸淪為御用文人。真正的學術研究和文藝創作基本中止,有的只是為政治服務的奉旨之作和諂媚權貴的應景之文。這首《七律》原是看了浙江紹劇團演出後的有感之作。詩中表達了對是非不分的唐僧的痛恨,“千刀當剮唐僧肉”。儘管論點有些偏激,但都是郭的真實感受,無所謂對錯。但在毛看來,郭詩在政治上有問題,混淆了敵我友。唐僧雖然是愚鈍,但畢竟是可以爭取的中間力量。

解放後毛的詩作都有很強烈的政治色彩。幾乎每一首詩都與當時的國內政治和國際形勢有關。這首《七律》也是毛的“感時”之作。蘇共20大以後,蘇聯開始“非斯大林化”。中共也與蘇共漸行漸遠。60年蘇聯從中國撤走專家,停止經濟援助,中蘇關係開始破裂。61年10月蘇共召開22大,通過了新的章程,主張社會主義國家與資本主義國家和平競賽和平共處,資本主義國家可以和平過渡到社會主義。赫魯曉夫還在大會上攻擊中共和中共譽為“歐洲社會主義明燈”的阿爾巴尼亞共產黨。在毛看來,蘇共已背離了馬克思主義,蘇聯也已蛻變成了現代修正主義國家(蘇修),修正主義已成為主要敵人,反修防修已成為中共主要任務。“今日歡呼孫大聖,只緣奴霧又重來。”不僅如此,這首詩也有國內和黨內的背景。三年“大躍進”帶來的大災難宣告了毛的激進狂熱的大躍進路線的破產,以劉少奇、周恩來為代表的務實路線重新佔上風。毛也被迫作公開的自我批討,並逐漸退居二線。但毛並不服氣,對劉少奇推行的那套作法很不以為然。“只緣奴霧又重來”也是影射劉少奇的那套務實路線。

毛是政治鬥爭策略大師。早在20年代毛就提出過“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是革命的首要問題”的著名論斷。毛在總結中共奪取政權的經驗時歸納出三大法寶:武裝鬥爭、統一戰線和黨的建設。這統一戰線就是團結和爭取一切中間勢力以孤立和打擊主要敵人。在毛看來,現代修正主義(蘇修)及其在中國的代理人(毛後來有一個形象的說法,即“睡在我們身邊的赫魯曉夫”)是主要敵人(白骨精),而唐僧是中間派,是可以也應該團結和爭取的力量。

在郭的原詩和毛的和詩中,“白骨精”的寓意各不相同。郭在1964年撰文介紹說:“同是一個白骨精,在我的詩裡面指的是帝國主義而言,而在主席和詩裡則指的是投降了帝國主義的機會主義者。”唐僧”的形象所指亦不同。郭詩中指的是背叛了馬列主義的人。毛詩中則喻指中間派。

(6/7/2002)

[tabby title=”(18)”]

上期專欄刊出的毛澤東詩作《七律‧答郭沫若同志》出現幾處打字誤認,多位讀者致電報社和本人糾正,特此致謝。並將毛詩重新登錄如下:

一從大地起風雷,便有精生白骨堆。
僧是愚氓猶可訓,妖為鬼域必成災。
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
今日歡呼孫大聖,只緣妖霧又重來。

(郭詩也有一處錯誤,即把“人妖顛倒是非淆”誤為“人奴顛倒是非淆”)

毛的和詩無疑是高度政治性的。但郭的原詩是否真有那麼深的政治含義,是否真如他後來所稱的白骨精喻指“帝國主義”,唐僧則代表“背叛了馬列主義的人”,很值得商榷。我不認為郭61年的這首詩的原義是批判現代修正主義,作為詩人的郭沫若不會有那麼高的“政治覺悟”和洞察力,更大的可能是在看了毛的和詩和回信後,郭也對自己的原詩作泛政治化的解釋和拔高。

在看到毛的上述和詩後,郭馬上又在廣州和了一首:

賴有晴空霹靂雷,
不教白骨聚成堆。
九天四海澄迷霧,
八十一番弭大災。
僧受折磨知悔恨,
豬期振奮極涓埃。
金睛火眼不容赦,
哪怕妖精億度來。

毛在看到郭的和詩後回信給郭說:“和詩好,不要‘千刀當剮唐僧肉’了。對中間派採取統一戰線,這就好了。”毛讚郭“和詩好”是政治上的。從藝術上講,郭的和詩不如原詩。原詩自然質樸,反映了郭的真實感受,而和詩則更像是投機之作,目的在向毛表白自己改正了原詩中的“政治錯誤”。

毛詩中的三個人物白骨精、唐僧和孫悟空代表了三種勢力,白骨精喻指國際國內的現代修正主義,唐僧指中間力量,而孫大聖則指毛為代表的革命力量。毛詩關鍵的是最後2句:“今日歡呼孫大聖,只緣妖霧又重來。”這“妖霧又重來”一般解釋為國際修正主義(蘇共),但在毛的心目中何嘗不是指黨內的“修正主義。”三年大躍進的災難證明毛制訂的“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三面紅旗的失敗,為挽救瀕於破產的國民經濟,劉少奇、周恩來等被迫實行務實的經濟政策,毛對此很不以為然。同時,由於大躍進的失敗,毛被迫退居二線,由劉少奇出任國家主席,主持日常工作。但一生以奪取權力和鞏固權力為目標的毛是不甘大權旁落的,毛在等待機會。毛的心境和想法在這段時期寫作的詩詞中有非常明顯的表露。60年代初是毛詩創作的高峰。從已公開發表的看,在61年這一年毛就寫了5首詩。除了本文介紹的這首外,還有《七絕‧為女民兵題照》、《七律‧答友人》、《七絕‧為李進同志題所攝廬山仙人洞照》以及《卜算子‧詠梅》。62年又作了《七律‧冬雲》,63年作《滿江紅‧和郭沫若同志》,65年作《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這些詩作的主題是形勢險惡,國內外反動派蠢蠢欲動,如“高天滾滾寒流急”(《七律‧冬雲》)“小小寰球,有幾個蒼蠅碰壁”(《滿江紅‧和郭沫若同志》)以及“只緣妖霧又重來”,但越是形勢險惡,詩人的鬥爭意志越是高昂,“獨有英雄驅虎豹,更無豪傑怕熊羆”,“梅花歡喜漫天雪”,“無限風光在險峰”等,這些豪言壯語充分顯示了貫穿毛一生的“與天奮鬥,其樂無窮;與地奮鬥,其樂無窮;與人奮鬥,其樂無窮”的鬥爭哲學,也預示著一場倒海翻江的大革命正在醞釀過程中。
(6/14/2002)
[tabbyending]